吴晓明|大哥的人世间

大哥的人世间

吴晓明

这个秋天,大哥走了,享年65岁。他带走了他在人世间的所有期盼,也结束了他在人世间的一切苦难。

这个年龄,不算年轻,可是也不能算老。其实,大哥还是个孩子,85岁的老母亲还等着中秋节大哥去看望她。谁料到中秋到了,大哥却先中秋走了。老舍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:“一个人即使是到了七八十岁,只要家中还有母亲在,那他多少还是有点孩子气的。”其实,他一直都有些孩子气。他爱热闹,爱群居,爱开玩笑。兄妹中,唯有他不拘小节,性格开朗,也唯有他还在那片土地上爬模滚打。

大哥家里兄妹5个,大哥是最年长的。大哥其实也是高中毕业生,据说上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,但是似乎那些文化一直没有改变他的命运。他一直在那片土地上生活,像是地埂上的一棵芨芨草单薄而又柔韧。这些年,为了生活,他四处奔波。可是大哥从不抱怨,很多时候汗水里都是尘埃,笑容里都是泥土,他觉得那就是他的生活,所以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“怨天尤人”“自怨自艾”等这样的词汇。

去年的时候,大哥把自己累病了,粗糙的日子他很少顾及自己的身体,等到身体向他提出了严重的抗议,他才不得不上医院。他心脏有问题,并且双肾都有囊肿,他不得不住院,不得不做手术。手术是我所在的城市做的。那一天,他进手术室之前就给老母亲撒谎说,手术已经结束了,一点也不疼。电话那头的婆婆声音里都是心疼和恐慌。婆婆说,刚出手术室,你不要说话了,只是手术成功就好,等你出院妈给你做好吃的补补。其实,如今步履艰难的婆婆做顿美食已经是很难的事儿了。

等到他真正推进手术室,我守在手术室门外,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。多少年过去,他早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亲人了。等他推出手术室的时候,他鼾声如雷,麻药过了之后,他依旧是很乐观,说一觉醒来自己身体上多余的东西就没有了,麻药也真是好东西。看着他额头的皱纹,斑驳的稀少的头发,有些臃肿的身体,内心还是五味杂陈。

他出院休息了不久,就开始四处打听找活干,他感觉不干活儿似乎就浑身难受,好像对不起活儿似的。他闲不住,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忙碌的脚步。尤其是这一年的大哥,他没有给自己放一天假,只要有活儿他就干,报酬他也不是很计较。他就外面忙完就忙家里,很多时候回家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,他匆忙吃点饭就开始忙家里的活儿。从前院到后院,从鸡舍到猪圈,从一个插线板到一把铁锨,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,他的眼里只有活儿。

这些年,逢年过节我们聚到一起,他滴酒不沾,可是他喜欢吃,喜欢说笑,感觉世界的苦难都走不进他的心,他活得简单快乐。他喜欢说的一句话是,该吃苦就吃苦,该吃肉就吃肉。可是,他这一生中,吃苦的时间多,吃肉的时间少。

包产到户之后,大哥刚好二十出头,那时候弟妹都在上学,他高中毕业在家。他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,公公是人民教师,也很有经济头脑。公公在村上第一个买了钢磨,第一个买了榨油机,那时候整个村子都是被他们家的各种机器的声音唤醒的,而所有的机器操作都是大哥,所以他也忙得像是机器一样团团转。

他性格温顺,善良,很少逆着父母的心意,多少活儿他都不怕,有时候他只是怕他的父亲的脸色。不苟言笑的公公很少给大哥一个笑脸。大哥不敢忤逆,凡事都听父亲的,一辈子唯独他的婚姻他自己做了一回主。

那时候他去修水库,认识了另外一个村的大嫂。大嫂家境清贫,兄妹又多,父亲又过早离世,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群孩子,困难可想而知,最关键的是大嫂一个字儿都不认识。公公觉得他儿子是高中生,至少应该找个认字儿的。但是,大哥态度坚决,非大嫂不娶,终究还是把他喜欢的女子风风光光娶进了家门。而大嫂尽管身体单薄,可是从小吃着苦长大的女子,没有多少心眼,有的就是蛮力。婚后两个人挑起了家里所有的重担。当大哥的两个孩子相继出生之后,婆婆就围着孙子转,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大哥大嫂忙碌。那些年,婆婆家的生活过得很好,在那个村庄里几乎就是最先富起来的人家。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光鲜、透亮又生机勃勃,其实都是大哥大嫂的汗水浇灌出来的。

后来,他唯一的妹妹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,那一年,他不到三十岁。从此后,妹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。如今,本该是舅舅的他一直都是“爹”的身份把那个孩子养大,从他家里风风光光出嫁。他对妹妹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。

后来,兄弟们都长大了,村上的钢磨、榨油机渐渐多了,公公才卖了钢磨和榨油机。大哥大嫂也就开始忙碌春种秋收,几十亩的庄稼地里都种下了他们的汗水,而收获了一茬一茬的希望。

等到我们成家的时候,大哥大嫂也正是年富力强,他们已经另立门户过上了他们自己的生活。尽管两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可是日子也过得充实,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感觉日子过得很有奔头。

记得第一次去大哥家,那天,大嫂顶着花头巾忙出忙进,我都看不清她的脸,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身体,走起路像是一股风一样。大哥正在院子里宰鸡,他泡在夏天的阳光里像是一株红高粱。那一天,他的快乐写着脸上,我才感觉到什么叫长兄如父。那时候也是他们最好的年纪,老的不用他们操心,小的也操不了多少心。

十年前,我记得中秋过后他打电话说要给我们送洋芋。我想,路途遥远,他还要换几次车,确实太麻烦了,所以我在电话就拒绝了他。一向说话干脆的他嗫嚅道:“我想你们了,让我去看看你们吧,再说了老家的洋芋好吃。”

那一次,我看着他扛着一袋子洋芋爬到五楼,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袋子,身后跟着五六岁的孙子。他满脸的汗水,一脸的笑容。他说,洋芋种得多,收成也好,大麦小麦都长势好,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写着丰收的喜悦。他拿着大嫂蒸的馍馍,还有自家养的土鸡,自己种的蒜等,他把他认为最好的都带上了。那天,看着朴实的他,可爱的孩子,那时候应该是他生命的黄金时段——他五十出头,儿子正年轻,孙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。那一次,我请他吃美食,给小孩买了玩具,买了衣服。我也想给他买套新衣服,而他坚决拒绝。他说,一个庄稼人,穿新衣服也是泥里来土里去的,最终把爱人不穿的衣服都打了包。他说,这衣服都是新的,我到农村穿出来都是最时尚的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,我感觉温暖又心酸。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,他在泥土里生活,面朝黄土背朝天,从来不抱怨命运的不公,穿弟弟的旧衣服都是如此满足。如今想来,满心的酸楚,这些年,他忙着四处奔波,我们千篇一律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忙,他很少打扰我们,即使他到我在所在的城市打工,他也不会来我们家。那一次,居然是他最后一次来我们家,这一隔就是十年。

几年前,我记得是一个炎热的夏天,晚饭过后,我和爱人去离我们不远的公园漫步。那时候的公园还没有完全建好,夕阳下还有民工在忙碌。我们走了不远,忽然听到有人喊老公的名字,等我们走近,原来是大哥。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敞开胸膛,鬓角是汗水,脸上都是尘埃,可是这一切都掩藏不住他的开心。他说,我来这儿干活好几天了,我就想着能不能碰上你们,今天果然碰上了。我说,你怎么不到家里来?他说,我们这儿管吃管住,你们工作忙,还要照顾孩子,不给你们添麻烦。聊了一会儿,他的语气里都是对生活的感恩,没有一句抱怨。临别时,我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硬塞给了他。后来,他到村子里,到处说我的好。如今想来,他是多么善良的人,他从来都没有吃过我亲手做的一碗饭,可是他心中却藏着每个人对他的那一丁点好。

这次他猝然离开,我觉得应该是心梗,和老公公是一样的仓促,一样的症状,他没有给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留下一句话。他的心脏病应该不是一年两年,只是他从不告诉任何人他有病。他像是有一头老黄牛一样,真的是“老牛自知夕阳晚,不用扬鞭自奋蹄”。在生活的漩涡里,他像是陀螺一样转着,一直转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
这一年,大哥从正月开始,没有给自己放一天假,每天都出去寻活儿。因为他年龄大了,很多地方不要他,他就各处推销自己。他不在乎钱,他在乎的是自己被人需要。他说,庄稼人有的是力气,多干点没有什么关系。他帮别人家喂羊、喂牛,还跟着村上的人一起种树、修路等等,什么样的粗活累活他都任劳任怨。当然不管多么辛苦,他依然爱开玩笑,依然很乐观,拿村里人的话说,他最爱“抬杠”,这两个字里其实就是他达观的人生态度。

这一年,他恨不得吃尽世上所有的苦,可是只要有空就去陪陪自己的母亲。他没有多少收入,可是母亲喜欢吃得零食他都会给买上。晚上他陪在母亲身边,跟耄耋之年的母亲拉家常,说小时候的事儿,也说这些年走过得地方,说他未来的愿望,那个时候,他就是个恋母亲的孩子。

去年,他打工的地方有了疫情,我打电话过去,他的声音很爽朗。他说,我们这里很安全,你操心你的工作,我的工作比你教学轻松多了,当老师起床贪黑不容易啊,你还要写文章,你也注意身体。挂了他的电话,内心温暖蔓延,那是来自亲人的关心,那是兄长的关心。这些年,大哥走遍了好多地方,那些我向往的远方他都不是为了看风景,而是为了讨生活。

这个秋天,乐观了一辈子,辛苦了一辈子,也孝顺了一辈子的大哥就这样丢下自己的年迈的母亲决绝而去了。这个消息对我来说,就是晴天霹雳,就是如雷轰顶,我感觉这简直就是个恶作剧。可是,等到赶到他的身边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了,对我们的眼泪、呼唤不管不顾了。他像是个任性的孩子,丢下了他热腾腾的日子,丢下了老母亲,也丢下了相濡以沫的大嫂,匆忙去赴另外一个世界的约会,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。

他去世的那天,他忙碌了一天,回家洗去满身的尘埃,第二天,他要去小县城看望老母亲,还要去看儿孙,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牵挂,母亲垂垂老矣,孙子茁壮成长。他像是一根扁担,一头是最爱他的人,另外一头是他最疼爱的,他挑起的整个世界。上有老,下有小,他偶然在忙碌中享受片刻的岁月静好。他把满身的尘埃留在乡下,他要一身整洁去看生活在小城的母亲和儿孙,他要在给他们最大的体面。尽管打工,可是也实现了经济上自由,孙子的零食,老母亲的眼药水都在他的计划里。他说,他要多赚点钱,给大嫂看腿,还有供孙子上大学。可是,这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兑现,他就匆忙离开了。

那个傍晚,秋天的晚霞飘荡在他的头顶,夕阳挂在树梢,前院里邻居进进出出,后院里鸡飞狗跳。那一院子漂亮的房子就是他一辈子打下的江山,他的汗水泪水都洒在那片土地上了。他坐在院子里,他喜欢的日子就是那个模样。忙碌一天回家,有热饭,有热坑,还有热腾腾的牵挂。

去年,他跟大嫂闹了矛盾,我便数落他。我说,大嫂嫁给你,这些年没有少吃苦,将来你有个病痛,身边端茶倒水的还是大嫂,所以你要好好待她。他笑着说,她嫁给我没少吃苦,她嫁给别人说不上吃的苦更多,那是她的命。将来我不需要她端茶倒水,我这人做事干脆利落,将来说死就死了,不给任何人添麻烦。我说,你就吹牛吧,你活得好像通透的把身后的事情都能料到。他没有吭声,如今仔细想来,他这牛吹就吹成了。有时候我也纳闷,大哥是活得太明白了吗?孔圣人都说: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。可是他怎么会把身后的事儿看得如此清晰?是他早有预感?还是身体早就有了疾病他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?我总感觉冥冥之中他知道一切。

有人说,在大哥去世前几天,他给一个邻居说,他感觉自己活不到中秋。他一直都爱开玩笑,谁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,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他把玩笑开成了事实,真是一语成谶。我听着这些话,感觉心里瘆的慌,他是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大限已到,还是他的疾病让他感觉无力支撑了。可是,如果真的是疾病,我们都不知道他患什么疾病。

大哥的葬礼办得算不上风光,因为还有老娘在人世间,大哥就感觉走得不是那么心安理得。但是大哥的葬礼办得体面,他辛苦了一辈子,毕竟也是儿孙满堂了。

这几年,公公婆婆生病,医院几乎都是他在陪护,因为他是农民,在我们的心目中他就是自由人。所以他也义不容辞,每当我们到了医院,他就会说,有我呢,你们快去忙工作,你们是公家人,不要耽误工作。

四年前,婆婆腿摔断,他扛着行李连夜从新疆赶回来。我把他碰到医院门口,他满脸的风尘,眼里闪着泪花。他说:“我太担心,我妈不会下不了手术台吧,我妈可是吃了一辈子苦。”说完,他潸然泪下。那一瞬间,我感觉他就是个孩子,怕失去娘的一个孩子而已。看着他满头的白发,我内心柔软又辛酸,羡慕他都花甲之年了还有老母亲陪伴。等到婆婆手术做完之后,他日日夜夜守护在身边,一刻都没有离开。晚上,他就在躺椅上迷糊上一会儿,生活无法自理的婆婆都是他照顾。每次我到病房,他就说,你回去看学生吧,这活儿你也干不了。那一瞬间,感觉他就是我的大哥,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疼爱。

这个秋天,他一直在种树,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种在这个秋天里了,种在他父亲身边。可是,一直都看着父亲行事的大哥这次一定被父亲骂得体无完肤了。毕竟,老父亲还指望着大哥给他的老伴养老送终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,老父亲最想见的人也是他的老伴,肯定不是大哥。所以,我想,这次大哥的任性让老父亲越发不待见了,依老父亲的脾气,他挨打的可能性都是有的。我又想,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。

等到大哥下葬,我离开大哥家的时候,才看到大哥门口的那些山楂树今年居然一颗山楂都没有结,这冥冥之中又预示着什么?去年的中秋我们去了,大哥又是杀鸡,又是挖蒜,又是摘果子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他心中最尊贵的客人。家里养的鸡,好像就是给我们养的。那个风风火火的大嫂早在岁月中老去了,首先老去的就是她的双腿。她的两个腿像是闹了别扭一样,中间有很大的分歧。大嫂腿脚不便,一大早趔趄着脚步忙出忙进,等我们走进家门,鸡肉的醇香扑面而来,院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,我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。后院里的西葫芦长得很壮硕,南瓜更是硕大又圆润,唯有宽天大地瓜果才能长成那么随心所欲的模样。门口的山楂树、苹果树都是硕果累累,枝条都不堪重负了。等我们离开的时候,山楂、苹果、洋芋、大蒜、西葫芦、馍馍等装满了大包小包。如今想来,恍惚就如昨天。

大哥的院墙外面,晒满了芨芨草,因为芨芨草可以卖钱了,大哥从外面打工回来,就去割芨芨草。如今,一捆捆的芨芨草似乎见证着这个秋天他是如何忙碌。他在打工之余,用脚步丈量了村庄里所有的土地,那是他一辈子劳作的地方。

有人说,大哥是苦死的,如果他还能说话,他一定替自己辩解,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苦死的,他也从不觉得他苦。也许这上的苦也是定量的,他吃够了,上帝就招换他回去了。只是上帝在召唤他的时候,忘记了他还是个孩子,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人还在。那个失去孩子的白发母亲,一定是他走后这世上最凄凉的风景,在朝朝暮暮的思念中了却残生。

这个秋天,大哥也像是一粒种子,把他种在他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上,新鲜的泥土覆盖着他的棺木,那么喜欢阳光的一个人躺在泥土里,不知道他是否害怕;那么喜欢说笑的人,一个人躺在地下,没有陪他聊天,他是否寂寞。尽管身边有他的父亲陪伴,我估计他也不敢跟父亲轻易搭讪。

如果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可以相见,大哥还会见到他好多年没有见的妹妹。可是,如果妹妹见到他,她的大哥,当年也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汉子,如今真是“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”了。

(作者简介:吴晓明,女,甘肃民乐人,中学高级教师,现供职于甘肃省张掖市二中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先后在《中华散文》《飞天》《北方作家》《甘肃日报》《丝绸之路》《兰州日报》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、散文一百多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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